瘸子和年轻人|鱼头村
小沈竟开始羡慕起这个瘸子了,至少这个怪人心里有一块地。自己的那块地在哪,他又该跑去哪呢?这个年轻人,像对什么地方都过敏一样。
鱼头村
作者:带刀草莓
鱼头村的刘春鸣是个远近闻名的瘸子,这几天,瘸子身后长了条尾巴——新来的选调生小沈。小沈是个研究生,喜欢琢磨事,此刻小沈正站在田垄上,研究刘春鸣那条瘸腿:这么壮实的刘春鸣,怎么会是个瘸子呢?
村里的农田挤挤挨挨像城市的鸽子笼,稀疏的菜叶上盖着灰色的尘土,菜株东倒西歪,小沈叫不出那些菜的名字,天也无聊,地也乏味,小沈最后又盯上了刘春鸣那条怪腿。
小沈就算好奇刘春鸣的瘸腿,也绝不主动开口搭话,因为刘春鸣这个人很犟。就拿种地来说,就算今天天上下刀子,刘春鸣都要来地里照料一番,只是不知道是刘春鸣技术不精,还是鱼头村如传说般不适合种地,刘春鸣地里的草总比禾深。
除杂草时,刘春鸣先是叉着腰站在田垄上,拿他那双钉子般的眼睛巡睃一遍他的领土,再蹩着他那条瘸腿跳进田里,蹲下来用手撑着地,将全部的力量落在左腿上,一步步挪着下半身,一棵棵赶尽杀绝。
这种犟还深深刻在刘春鸣的生活中,如果你不幸被刘春鸣盯上,让他抓住了错处,他能和你犟上十几年,骑到你头上和你争论不休,直到你伏低在他的脚边归顺于他,他才肯罢休。
鱼头村村民提起刘春鸣这个“犟种”,都是噤声细语,避而远之。顶多胆子大的会多说一句:犟人犟种,村长犟不过犟种,也得下台。
这两天,刘春鸣忙着翻地,拖着镢头一蹦一挪,沉重的日头炙烤着刘春鸣灰白的头顶。小沈背着手歪歪斜斜地站在一旁,他的活便是看着别人干活,像个旧社会的监工。不过,他这个监工对长工打不得骂不得,还要好言细语满足长工的需求,只要这个长工不到处乱跑。所以小沈私以为,刘春鸣才是他的监工,如果没有刘春鸣,这个活根本不存在。
到了饭点,刘春鸣从笸箩里拿出煎饼,小沈知道,今天这是又不回去吃午饭了,小沈不乐意,倒也不说什么。因为小沈太年轻,就算真的说了,也不会有人愿意听年轻人说什么。
刘春鸣坐着,小沈蹲着,离得不远不近。刘春鸣把瘸腿耷拉在一旁,啃了一口煎饼,乜斜一眼小沈雪白的鞋说:“后生,你来地里,不能穿这样的鞋,脏了不可惜?”小沈低头看了看鞋尖说,“没事,脏了再刷。”刘春鸣上下打量小沈,“我说,你这个高材生,干看守人的活计有什么意思?”
亲耳听到别人说自己是高材生,心里还是有一股劲,小沈故作轻松,“干什么都是工作。”刘春鸣一听这官腔官调就冒火,拔高了声音说:“哦!让你扫厕所你去吗?你这后生别光拿空话呛火。”
眼看刘春鸣又犟起来,小沈收了声,逃避刘春鸣钉子般的眼睛。刘春鸣抿着嘴把煎饼袋子丢在小沈脚旁,小沈梗着头等了一会,才不情不愿地剥开塑料袋,里面的煎饼干涩碎裂,露出卷好的葱白和虾皮,煎饼渣滓窸窣掉在小沈的腿上。小沈咬了一口,煎饼戳着他的喉咙,毛毛的,痒痒的,烦躁的风卷过来暖烘烘、熏人眼睛的旱厕的臭味。小沈听说刘瘸子以前骑自行车去北京,晚上就睡在公共厕所,从鱼头村到北京刘春鸣要骑752公里,蹬整整一个月的自行车,刘春鸣的腿,是那个时候蹬坏的吗……可是他受这么大罪,到底图什么呢?
小沈吃惯了精米精面的牙口,咬不动硬邦邦的煎饼,他宁愿回村委办公室吃泡面。小沈瞟了一眼刘春鸣,刘春鸣吃得很快,打开塑料杯咕咚咕咚灌水。鱼头村的女主任说,刘瘸子曾被人报复过,从那以后刘春鸣在外面吃饭,要看对方先吃他才动筷,从不喝别人倒的水。小沈的眼皮颤动着,视线又落到了刘春鸣的瘸腿上。世上有这样的毒药吗,下在饭菜里,吃下去就会让人残疾?
吃过了饭,刘春鸣顺势躺下了,他把头垫在帽子上,褂子搭在脸上,倚着草窠翘起了二郎腿。小沈找了棵树靠着,坐在发烫的地上。小沈叹了口气,松了松腿,沉默地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绿色,他不知道那叫什么菜,长得这样茁壮,也许只是草罢。他从县城超市买过菜,是经过机器打码、塑料袋包裹的,没有沾着泥土的菜。天地也困倦了,树林外的声音愈发清晰,其实鱼头村离县城很近,也许鱼头村原本没有这么接近县城,是县城这个魁梧的一直在生长的人,日夜不停地走过来的。
小沈的头渐渐垂落在臂膀上。风变得沉静了,粮食与野草也低伏下了头。
小沈醒来时,风已渐凉,刘春鸣在收拾农具。刘春鸣走的时候会叫他吗?小沈低着头,从两臂缝隙间观察刘春鸣。
刘春鸣站在田垄上巡睃自己的领土,一言不发地蹩着腿走了。小沈想自己还不如一只笸箩,至少刘春鸣走时记得带着它。
刘春鸣扛着锄头和笸箩走在前面,小沈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,刘春鸣停,小沈也停。他们从田野走进巷道,绿苍蝇在水粉色的蔷薇里嗡嗡作响,几只细长的野狗在巷道高卧,擎着头睥睨小沈。小沈从小就怕狗,如果狗拴了绳,他还有胆看上两眼,不过在这里,野狗是不可能栓绳子的。
刘春鸣家门口坐着一个人,是接小沈班的同事,弯弯曲曲黏在椅子上,右手夹着一支烟。小沈看了一眼手机,早就过了换班的时间。小沈在心里暗骂那个接班的同事:你能不知道我跟着去地里了?在这装傻干等。
换班后小沈回到村委办公室,他刚一推门,村委几个干部便哄笑道:“高材生来了!”一个圆脸圆身,皮肤油光的女主任拍着手说:“喜煞人哩,我们在监控里看见小沈了,那个刘瘸子在前面走,小沈就一步不拉地跟着,像押犯人呐!”
小沈的脸唰地红了,像遭人锤了一拳,垂下了头。小沈不好意思做监工,更不好意思“押犯人”。他们应该告诉他,怎样跟着刘春鸣才不像押犯人。可他们的笑,竟如同称赞这行为一般。他们这样的称赞,使小沈的心被束缚得更紧了。
女主任看见小沈难堪的表情,勉强止住了笑声说:“小沈,你不用太认真,他现在不往北京跑了,腿都瘸了好年了。”小沈不愿与她搭话,无奈那股研究的劲头又涌上来,小沈问:“姐,刘春鸣的腿是怎么瘸的?”
女主任别过头去,翘起两只肥胖的小手,托了托自己新烫的卷发,半晌才说,“老鼠非要骑到猫头上,你想想吧。”
“前年我们一家去的香港,去年去的三亚,你看看这个海——”女主任划着自己手机里的照片,给旁边坐着的寸头同事看,“什么县城的农村的,香港又怎么样,他们还不一定比咱们去的地方多呢,你这几年没带你媳妇出去?”
寸头撇了下嘴,移开了自己的视线,手里攥着一只圆珠笔,轻轻地往桌子上按。女主任的手指还在手机上翩跹。
“真的,我还没您去的地方多呢。”小沈说。
女主任望了一眼小沈,又低头看着手机里的照片。
“姐,刘春鸣向上告什么呢?”
“刘瘸子非说征地补偿的面积和钱不对。”
“那还能给刘春鸣解决吗?”小沈心想要是能把问题解决了,他们这群人也不必跟着受罪了。
女主任把手机搁在桌子上,不耐烦地说:“就没占他刘瘸子的地,给他解决什么?”
小沈呆愣愣地坐着,越发糊涂,“那这个刘春鸣图什么?”
女主任摆了摆手说:“他图钱就算了,他还不止图钱,谁知道他图什么?再说了,黑地哪个村都有。以前瞒报想少交税,不交税了现在又想多拿钱,什么好事都有你哩?”
小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,迟疑着问:“以前的村长,真在征地上犯……出问题了?”
小沈学生气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答案,只是小沈看不见自己的脸,还是要向别人问答案。女主任与这个高材生面面相觑,竟说不出话来。
女主任叹着气笑了笑,伸手托了托卷发,看了一眼寸头。
寸头手里的圆珠笔在桌子上飞快地按动,咔吧咔吧响个不停,抱怨道:“老子都半年没发工资了。这些年,村里在刘瘸子身上真是花了不少钱,就算留了一部分补偿,也都给他刘瘸子花了!”
寸头又压低了声音说:“高材生,你既然来了咱村,也是自己人,老子实话和你说,刘瘸子每次都是说走就走,快骑到北京了,就给老子打电话,好嘛,这位大爷又到了!老子这些人就得一轰隆坐火车去北京接他回来。到那一看,刘瘸子没有了人样,头发那么老长,脸让日头晒得像老黑猴。他就跟老子提要求,今天要吃烤鸭,明天要吃火锅,后天要爬长城,老子就得变着法伺候他,回来的路上还要一辆新自行车,你说说!”
寸头把手里的笔一扔,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,贴近了小沈,身上传来一股酽酸苦辣的香烟味,寸头指了指村委办公室窗后的树林,眼睛看着树林后面的高楼。
寸头慢悠悠地说:“高材生,你看看吧,刘瘸子家已经有套楼了。”
“嗬,你看,这又有个押犯人的!”女主任乐不可支地捂着嘴,笑得伏在桌子上,又爬起来用两只手托了托卷发。寸头急忙伸脖子看了一眼监控,也跟着笑个不停。
小沈知道,他们不止在笑“犯人”,也在笑他们这些“押犯人”的人。没有小沈这类人,这样可笑的画面怎么能组成呢?谁又能在笑猫捉老鼠时只笑老鼠呢?于是小沈坐在那托着腮,也跟着笑起来。
刘春鸣出逃前,曾打过报告说要去集市上买种子。村里不同意,回复最近是特殊时期,集市太乱,刘春鸣不能随意走动。没想到这个刘春鸣第二天竟然自己偷偷跑了。
村委似乎相信刘春鸣是为了买种子跑出来,又好像根本不信,他们只在意刘春鸣跋扈的态度。对于刘春鸣说谎,他们习以为常——刘春鸣只想试探他能不能干某些事,不在意做不做的成。他这样的人总是很狡猾,有极强的自尊心,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心而变得更狡猾。
刘春鸣很快被转移到了城郊宾馆,在那里他能吃炒菜,喝啤酒,还有人陪他打牌。
小沈表现出色,没多久被调到县里上班。隔着那一层薄薄的树林,鱼头村和县城像两个世界。小沈想鱼头村有一天也会变化的,它已经在变化了,它会消失在县城的胃里,化为另一种物质。
小沈再也没见过刘春鸣。
这一年,小沈参加了三次相亲,一次校庆,一次高中同学聚会。聚会上有的同学从省里来,有的从北上广来,只剩小沈和另一个扎马尾的女同学是忠诚的县城人。那个扎马尾的同学当了女教师,不怎么爱说话,可能是对着这些曾经的同学,没什么可讲授的,她低眉搭眼,木然的脸上带着一股干煎饼的乏味。来自大都市的老同学对于生活有话可说,小沈则讲起了刘春鸣的故事,他也的确只有这个可说。
深圳同学耐着性子听完后问小沈,“你看不出来吗?你应该是瞧不出来的。”
小沈摇了摇头。摇头的意思是他看不出什么,也不知道应当瞧出来什么。
深圳同学夹了块烤鸭,叠上了黄瓜丝,说道:“这个瘸子自己骑车到北京,然后打电话喊寸头来,他们一起逛北京,到处玩,不论干什么,都是村里出钱。”
深圳同学嚼着烤鸭,酱汁沾在他的嘴唇上,随之动来动去,“老沈,这里面都是有门道的,你懂不懂?”
小沈还未琢磨明白,深圳同学已经转移了注意力,讨论起当地的房价。小沈看着停在他面前的那道菜,小盘里齐齐码放着胡萝卜丝、黄瓜丝、咸菜丝、白葱丝,还有一点晶莹饱满的虾皮和蘸酱,旁边放着一叠巴掌大的方正的小麦煎饼。
深圳同学吃着烤鸭,小沈吃着煎饼。裁得小巧精致的煎饼,使小沈想起他在田垄上吃的煎饼,最开始小麦都长在土里,后来有的出现在刘春鸣家的鏊子上,有的被端进了县城大酒店的包厢里,有的被包装成精美的特产,被深圳同学送进老板的豪华别墅中。本应该是完全一样的味道,却是全然不同的煎饼。
席间一阵碰杯,拍桌,打嗝,哄笑,唏嘘,交头接耳,在喉咙里含混着醉酒声,最后是一起合影,这群人的确是因为过去才聚在一起,却没人再提过去,若如今有人十分风光,这样的过去才有价值,因此这种旧人之间的相聚便显得更加没有必要了。
咔嚓,相机响了,小沈扭头,没有找到那个扎马尾的队友,忠诚的队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,小沈变成在场的唯一的县城人了。小沈后知后觉,这两次煎饼卷虾皮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味道了,县城不再是一个他想念时觉得温馨的母亲,县城变成一个出身寒酸、躲躲藏藏的生母了。
在刘春鸣出逃之前那几天,小沈在地里陪着刘春鸣干活,常常一待就是半天。小沈换了一双布鞋,坐在田垄上。远处的青色草坡上,散落着几只灰白的山羊,极轻的云雾从头顶移动,耳边传来刘春鸣哼哧哼哧的喘气声,可能因为这几天忙着翻土过度劳累,刘春鸣的腿瘸得更厉害了。
刘春鸣丢了镢头,慢慢倒在草窠上,右手伸向自己的裤兜,摸索出来一个烟盒,往自己左手掌心扣了扣,又拧着眉看向闲得发慌的小沈。
小沈一脸懵懂,刘春鸣把空烟盒往脚边一扔,扶了一把草窠,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,小沈跟了两步问:“叔,你上哪去?”
刘春鸣摆了下手。小沈又试探性地说:“要不你坐着,我去给你买。”刘春鸣没说话。小沈便把空烟盒捡起来说:“我就买一盒一样的,叔你在这等我啊。”
刘春鸣看着小沈晃动的身影渐渐变小,低头拿脚磕着地,磕出一个小土坑。
小沈拿着一盒烟回来时,地里已经没有人了,刘春鸣不见了。小沈喊了两声,后背就湿透了,喉咙像被人捏在掌心。小沈掏出手机,发现没存村委的电话,低头看着手里的烟,烟盒上画着一棵松树,天阴下来了,山羊也不见了,四周什么都没有,小沈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风声。
“你到处望什么呢?”刘春鸣的声音忽然从小沈背后冒出来,小沈倏地转头,看见刘春明手里捏着两只沾着水的青苹果。
小沈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,渐渐散了雾气,含着愠怒,把烟递给刘春鸣,扭过头去。
刘春鸣和小沈坐在草窠上,老的在抽烟,小的在吃苹果,风柔柔的吹,刘春鸣说:“后生,你挺机灵的,以后还是要往大地方走,县城太小了,承不了你。”许是阴天的缘故,夜色来的很早,小沈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轮廓。那天两个人在地里待了很久,小沈又听见刘春鸣说:“明天得去集上买种子了,要下雨了,来不及了。”
第二天早上五点,小沈来换班通宵的同事,走近刘春鸣家时,一个发白的影子从墙头一闪而过。小沈的心坠了一下。
刘春鸣从墙头上跳下来时,没发出什么响动,刚一站稳,却听见身后传来那个后生的喊声:“刘春鸣跑了,快叫人去!”刘春鸣连裤腚上的土都没顾上拍,就蹿了出去。
刘春鸣和小沈一前一后疾穿过巷道,跑向了墨色的农田,左边是树林,右边是坟冢,风刮来了雾气,鱼头河在中间摇摇晃晃,刘春鸣离小沈越来越远,白天看着并不宽阔的野草地,此刻怎么也跑不到尽头。
小沈想发出压倒一切的命令,不再想为什么自己能命令别人。小沈没想到只经过这么几天,自己已经拥有了这类人群极具自信、不容置疑的本能,从缺氧的刺痛的肺部,逼出高亢的斥骂——
“刘瘸子,刘瘸子!你给老子站住!”
以往小沈不曾当面骂过人,对天生不足的人,也多有同情。不过,那是从前的事了。
刘春鸣的背影过电般一抖,接着甩开了两条腿,蹿了起来。天再黑,小沈也能看出不对劲了:刘春鸣的肩膀不再是一高一低,他的身子很正当,跑得极快,好似一个没瘸腿的健全人。
刘春鸣从低洼的野草地爬上了土坡,小沈眨巴眨巴眼睛,刘春明那两条圆鼓鼓的腿,踩得土坡簌簌发抖,留下一串金色的脚印。刘春鸣的那条瘸腿不见了,刘春鸣的好腿回来了!不对,他在装瘸子,好好的为什么要装瘸子?别人都知道吗?刘春鸣有一双好腿,走过不知几个752公里,自己是无论如何看不住他了。
小沈分明看见了去往北京的火车,闻见了水果罐头、炒瓜子和臭皮鞋的味道。火车车窗上倒映着一张倒霉的学生气的脸,没有人样的、头发长长的邋遢的刘春鸣,对着那个疲倦的学生脸说,他要吃烤鸭,还要一辆新自行车。
小沈手脚并用爬上了土坡,他努力睁着孤苦无依的眼睛四处打量。这时,河边传来刘春鸣嘹亮的声音:“我去买种子,你莫跟我了!”
小沈匆遽地把手电扫过去,那束光拢住了刘春鸣,小沈喊道:“你别跑了,我去帮你买行不行?”
刘春鸣一晃就消失在树林中。
小沈的脑子乱成了一堆糨糊,刘春鸣想要种子,却不是一个年轻人买来的种子,难道经过自己的手的种子不发芽吗?
小沈滑下土坡,跟着钻进树林,粗重的呼吸声消失在黑暗里。小沈自言自语,他怎么这么倒霉,这是他入职后的第一项工作。小沈想起那个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的街道办书记,那个书记会把自己怎么样呢?他跟丢了这个危险的刘春鸣,会不会连累街道办书记被撤职呢?县里年底考评会垫底吗?
汩汩河水在脚边流,地越来越湿,小沈在树林里乱撞乱碰,甚至俯下身摸索着地,好似那个刘春鸣会藏在地底下。小沈滑了一脚,便倒栽葱一样跌进了河里,河底被挖空了,人在漩涡里摇摆,水像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里,咕噜水声中脑袋一片花白。
一双坚硬的手伸了进来,捞住了小沈,河面上传来刘春鸣的骂声,“你这个寻死的后生,两只眼都用来找茬了,不知道看路?”
小沈像只被捕上岸的银鱼,在草地上翻了几个滚后,从耳朵和鼻子里淌出来水,劫后余生一场,年轻人四肢软得像面条。刘春鸣还在一旁劈头盖脸地骂。
小沈嘴唇翕张,没出声音,头顶上的天空开始渐渐发红,小沈问:“昨天我去买烟,你是不是就想跑了?”
刘春鸣攥紧一只手,拧透了衣服上的水,怜悯地望了一眼这个后生。
河上的雾气散了,水面上晃动着几个月亮般的光晕,小沈的嗓子发紧,他咳了一声,憋紧了胸腔,将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那句喊叫里:“哎!这!在这!”喊完之后,他觉得自己不像真的。
一阵嘈杂,草坡上升起村委的一队人,寻声呼啸着朝这奔来,这群人的手电光线重叠着,像条小河,噼里啪啦甚是壮观地从草坡上淌了下来。
小沈觉得这场闹剧很像猫和老鼠,因为猫在老鼠洞前守着,所以老鼠偏爱出来逗猫,可猫再笨拙还是猫,老鼠再强壮还是老鼠。那天早上,返程的猫鼠大队都灰溜溜的,湿漉漉的刘春鸣走在前面,睡眼惺忪的村委干部跟在后面,这下真的像押犯人了。
回去的一路上,小沈都在盯着刘春鸣的右腿,刘春鸣的右腿又变得一瘸一拐了,瘸得像从没好过。小沈竟开始羡慕起这个瘸子了,至少这个怪人心里有一块地。自己的那块地在哪,他又该跑去哪呢?这个年轻人,像对什么地方都过敏一样。
后来,小沈渐渐淡忘了刘春鸣的那条瘸腿。这个年轻人,终于一瘸一拐地走上了自己的那条路了。
全文完
字数:6840
作者
介绍
作者:带刀草莓
坐标:济南
自我介绍:复健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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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阿光
排版编辑:Op 灿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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